1660年10月的一天，一位律师在伦敦查令十字街的绞刑架前献上最后一次祷告：我猜我是第一个因为追求正义而被吊死的人……我的良心没有任何不安……上帝，请保佑英格兰……我相信，在我死后，还会有千千万万来自天国的殉道者为这一事业前仆后继……上帝将赐福于他们，使他们不再忍受痛苦与煎熬。他依然惦念着“过去的美好事业”，并为即将受刑、精神濒临崩溃的朋友求情。他就是将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的检察官——约翰·库克。在遭受绞刑、开膛破肚、焚烧内脏等一系列惨无人道的酷刑后，停止了呼吸。他的人生因为控告国王达到顶峰，又因此跌落谷底，命丧黄泉。他为别人提供了公平的审判，却无法为自己找到一部公正的法律、一个公正的陪审团。他为心中的信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
《弑君者——把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的人》可谓引人入胜。英国著名律师、人权法专家杰弗里·罗伯逊，引用大量翔实史料，讲故事一般再现了约翰·库克正直、执著的一生，审判国王的来龙去脉，以及牵涉其中的众多人物肖像。他推翻了专家们在此问题上一贯的谬误和成见。人们描摹事物、叙述情节时，常常带有主观色彩，但几百年前的书信、图片、记录等会帮我们搭建起一个相对真实、完整的场景。当然，只要角度不同、心境不同，每个人都可能依据这些史料作出不一样的解读。
约翰·库克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，祖辈维持着清贫、平淡的基督徒生活。祖父和父亲的名字，恰巧与上帝的忠仆亚伯拉罕、艾萨克（中文本《圣经》译为“以撒”）父子相同。这个库克家的长子在法律界白手起家，历经坎坷走向辉煌，却没能像雅各一样得到善终。库克毕业于格雷律师公会，七年理论课程中，前三年为神学，后四年为普通法原理。虔诚的家族传统和正统的神学教育对其职业生涯影响颇深。神学给了法律凌驾于人之上的力量，也让法律人对自己的职业充满敬畏。公会里广受欢迎的传教士西比斯博士认为，对于一个出庭律师来说，如果顾客不能把你当作神父般看待，那么一切都是空谈。
十七世纪中期的英王查理一世，君权神授思想根深蒂固。他坚信自己是上帝派到英国的管理者，对臣民享有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，国家逐步沦为他攫取个人利益的巨大宝库。权力身边向来不乏奴仆般的拥趸，向骄纵的国王谄媚是他们重要的生存手段。1638年的船舶税案件中，法官们公然宣称：“法律并不是束缚国王的政策，他是国王年老可信赖的侍从；他是国王的工具”——法官们大概低估了民众的智慧，国王的胜诉反而成为人们怀疑船舶税不合法的理由。但不可否认，司法对王权的屈从已经令人难以容忍。正如培根所说，法官就像“王座下的狮子”。如果对于手握权杖的主人永远顺服驯良，那么，除了没有任何武器自卫的百姓，这只雄狮还能向谁怒吼咆哮？
库克是法律圈里的异类。他总是无视权力、舆论的重压，为上帝的旨意和法律的正义工作、生活。他相信君权神授是上帝管理国王的方式，而国王一旦背叛国家便会招致上帝的惩罚——比如被交在敌人手中。不知库克如何为“敌人”定义，反正几年后，暴戾的国王在“下议院全体成员”和“英国全体善良人民”的名义下被迫受审。实际上，军队考虑过用下毒、暗杀等方式对国王下手，但下议院和新模范军最终决定在全体国民面前对国王进行公开审判。这符合上帝“公义”的标准，是正当的处理方式，能给英国、给历史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。审判尚未开始，便遭遇很多法律和现实的困难。不少名垂青史的法学楷模纷纷卧病不起、离家出走以逃避起诉国王的职责，只有库克、布拉德肖等不识时务之辈接受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危险是真实存在的，随时可能发生，但这项使命如同从天而降的召唤一般。
库克成了副总检察长，制作出一份极具专业价值的起诉书。查理·斯图亚特，这个被法律赋予有限统治权力的人，本该践行维护人民利益和自由的誓言，却对国家挑起两次战争。他是前线的直接领导者和指挥官，应为其间所有叛国行为、烧杀抢掠及其他损失承担责任。查理很清楚，如果顺着库克的思路辩解作答，如山的铁证足以将其置于死地。所以这位特殊的被告从未正面回应过任何指控，每次审理均以他对法庭审判权的强烈抗议告终。普通法对此的解决方法是：不进行实质意义的辩护即构成“如同认罪”。查理死前竭力装扮成一个高贵、圣洁的殉道者，直至光明斧落下的最后一刻。
此后风雨飘摇的日子里，库克依旧是个谦卑、敬虔的信徒，安静、平和地处理着各式各样的法律事务。他很少参与党派斗争，用大部分时间为芒斯特省建立起新的司法制度，创造出三个月判决六百个案件的奇迹。多数民众对此赞叹不已，达官显贵却不愿就此失去司法领域的特权。改革在外界干预下，最终失败。其实，库克为法律界做出过很多贡献：他第一个提出了诉讼中被告的“沉默权”，写出了第一本法律从业者道德规范——《为法律教授和法律职业的辩护》，创办了第一家法律援助机构……
库克二十几岁游学瑞士时，被塞涅卡的一段语录深深感动：被公众了解太多的人总是难以了解自己。库克正好相反。很少有人对他投以特别关注，他却总是深刻挖掘着自己的信念、理想和原则。尤其在1650年的海难之后——库克在海难中梦见圣子耶稣，请求他保住了全船人的性命——他更加相信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，对未来的艰难险阻无所畏惧。除了控告国王，库克还曾为保皇党人斯特拉福德伯爵辩护、为爱尔兰天主教徒平反。他往往在漩涡中逆势而行，而且从来不把这些行为看作政治上的风险投资。他曾经提醒克伦威尔不要称帝，要坚守过去的美好理想。他是权力冠冕下少有的清醒之人，却注定无法成为后人铭记的英雄、领袖——一个过于纯粹、过于节制的人，不大可能在钩心斗角的政治道路上走好、走远。查理二世登基后，有一群人迫切、直白地要求处死库克。这是一群随波逐流、背弃良心、善于变节的人。只有处死库克，方可洗刷他们曾经的罪孽，显示自己对新政权的效忠。这群人，在一次又一次风暴中活了下来，继续着他们权力、财富与荣誉的人生。
（作者单位：中国人民大学）
